第五十八回 单刀赴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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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—金庸生平新考   | 金庸与湘西:牛阿曾回应查玉强

  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俩自小没了爹娘,兄弟俩向来友爱甚笃,但近年来两人都痴恋郭芙,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。武修文听她说到兄长,不便再说什么,心中一急,竟自掉下泪来。郭芙取出手帕,掷了给他,叹道:“小武哥哥,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,我敬重你哥哥,可是跟你说话却更加投缘些。对你们哥儿俩,我实在没半点偏心,你今天一定逼着我要清清楚楚说一句,倘若你换做我,该怎么说呢?”武修文道:“我不知道。我只跟你说,若是你嫁了旁人,我便不能活了。”

  郭芙道:“好啦,今晚别再说了,爹爹今日与敌人性命相搏,咱们却在花园中说这些没要紧的话,若是给爹爹听到了,咱们都讨一个没趣。小武哥哥,我跟你说,你要讨我爹娘欢心,干么不多立战功?整日价缠在我身旁,岂不教我爹爹看轻了?”武修文跳了起来,大声道:“对,我去刺杀忽必烈,解了襄阳之围,那时你许不许我?”郭芙嫣然一笑,道:“你立了这等大功,我便想不许你,只怕也不能呢。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护卫之士?单是一个金轮法王,连我爹爹也未必胜得了他。快别胡思乱想了,乖乖的去睡吧。”

  武修文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,向着郭芙俊俏的脸孔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,说道:“好,那你也早些睡吧。”他转身走了几步,忽又停步回头,道:“芙妹,你今晚做梦不做?”郭芙笑道:“我怎知道?” 武修文道:“若是做梦,你猜会梦到什么?”郭芙微笑道:“我多半会梦见一只小猴儿。”武修文大喜,跳跳跃跃的去了。

  小龙女与杨过躲在花丛之后,听他二人情话绵绵,不禁相对微笑,想起他二人一个痴恋苦缠,一个心意不定,比起自己两人的一往情深,死而无悔,心中的满足喜乐,那是远远不及了。

  武修文去后,郭芙独自坐在石凳上,望着月亮呆呆出神,隔了良久,长叹了一声。忽然对面假山后转出一人,说道:“芙妹,你叹什么气?”正是武敦儒。杨过与小龙女都是一惊,心想原来山石之后尚有一人,想是他早已在彼,尚比自己二人先到,否则他过来时不能不知。

  郭芙微嗔道:“你就是这么阴阳怪气的。我跟小武哥哥说的话,你都听见了,是不是?”武敦儒点点头,站在郭芙对面,和她离得远远的,但眼光之中,却充满了眷恋的神色。两人相对不语,过了好一阵,郭芙道:“你要跟我说些什么?”武敦儒道:“没什么。我不说你也知道。”说着慢慢转身,慢慢走开。

  他兄弟二人一个沉着,一个机灵,性格竟是大不相同。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,见他在假山之后走远,竟是一次也没回头,心想:“不论是大武还是小武,世间若是只有一人,岂不是好?”抬头见月亮西斜,深深叹了口气,独自回房。

  杨过待她走远,笑问:“倘若你是她,便嫁哪一个?”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,道:“嫁你。”杨过笑道:“我不算。那郭家妹子一点也不喜欢我。我说如果你是她,二武兄弟之中,你嫁哪一个?”小龙女“嗯”了一声,心中拿二武来相互比较,终于又道:“我还是嫁你。”杨过又是好笑,又是感激,伸臂将她搂在怀里,柔声道:“旁人那么三心二意,我的姑姑却只爱我一人。”

  二人并肩坐着,满心愉乐的一直坐到天明,眼见朝暾东升,二人仍是不愿分开,突见一名家丁匆匆走来,向二人请了个安,道:“郭爷请杨大爷快去,有要事相商。”

  杨过见他神情紧急,心知必有要事,当即与小龙女别过,随那仆人走向内堂。那仆人道:“我到处都找过了,原来杨爷却在园子里赏花。”杨过道:“郭大爷等了我很久么?”那仆人低声道:“两位武少爷忽然不见了,郭大爷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,郭姑娘已哭了几次啦!”杨过一惊,已知其理:“武家哥儿俩为了争娶芙妹,均想建立奇功,定是偷出城去,行刺忽必烈去了。”

  匆匆来到内堂,只见黄蓉穿着宽衫,坐在一旁,容色甚是憔悴,郭靖来回走动,郭芙红着双目,泫然欲泣。桌上却放着两柄长剑。郭靖一见杨过,忙道:“过儿,你可知武氏兄弟到敌营去干什么?”杨过向郭芙望了一眼,道:“两位武兄弟到敌营去了么?”郭靖道:“不错,你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说,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?”杨过道:“小侄没曾留心。想来两位武兄定是见城围难解,心中忧急,想到敌营去刺杀蒙古大将,若是得手,倒是奇功一件。”郭靖叹了口气,指着桌上的两把剑,道:“便算存心不错,可是太过不自量力,兵刃都教给人家缴下,送了回来啦。”

  这一着颇出杨过意料之外,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难得逞,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,焉能在法王、尹克西、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?但想不到只几个时辰之间,竟将二人的兵器送了回来。郭靖将压在双剑之下的一封书信取出,交给杨过,与黄蓉对望一眼,两人都摇了摇头。

  杨过打开书信一看,见信上写道:“大蒙古国第一国师金轮法王书奉襄阳城郭大侠尊前:昨宵夜猎,邂逅贤徒武氏昆仲,名门必出高弟,古人诚不我欺。老衲久慕大侠风采,神驰想象,盖有年矣,日间荆紫关英雄宴上一会,匆匆未克深谈,兹特移书谨邀大驾,军营促膝,得聆教益,洵足乐也。尊驾一至,即令贤徒报归平安如何?”

  这通书信写得甚是谦谨,似乎只是请郭靖过去谈谈,显是以武氏兄弟为质,要等郭靖到来,方能放人。郭靖等他看完了书信,道:“如何?”

  杨过聪明伶俐,心中早已算到:“郭伯母智谋胜我十倍,我若有妙策,她岂能不知?现下她邀我来此相商,唯一用意,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敌营。郭伯伯一到蒙古营中,法王、潇湘子等人合力纵能败他,但要杀他擒他,却也未必能够。有我和姑姑二相助,他自能设法脱身。”他随即想到:“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,一来出其不意,二来强弱之势更是悬殊,那时伤他可算得易如反掌。我即令不忍亲手伤他,假手于法王诸人害他性命,岂不大妙?”

  他想到此处,微微一笑,道:“郭伯伯,我和师父二人陪你去便是,郭伯母见过我和师父联剑打败金轮法王,三人同去,敌人未必留得下咱们。”郭靖大喜,笑道:“你的聪明伶俐,除了你郭伯母之外,旁人再也难及。你郭伯母之意,正是如此。”杨过心想:“黄蓉啊黄蓉,你聪明一世,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上一次。”当下说道:“事不宜迟,咱们便去。我和师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儿,便显得你是单刀赴会,有恃无恐。”

  郭靖道:“好!”转头向黄蓉道:“蓉儿,你不用担心,有过儿和龙姑娘相伴,便是龙潭虎穴,咱们三人也能平安归来。”他一整衣衫,说道:“相请龙姑娘。”黄蓉忽道:“不,我意思是只要过儿一人和你同去。龙姑娘是个花朵般的闺女,咱们不能让她涉险,我要留她在这儿相陪。”

  杨过一怔,立即会意:“郭伯母果然有了防我之心,她是要留姑姑在此为质,好教我不敢有甚异动。我如定要姑姑同往,只有更增其疑。”当下并不言语,郭靖却道:“龙姑娘剑术精纯,倘能同行,大增声威。”黄蓉懒懒的道:“你的破虏、襄儿,就要在这几天出世,有龙姑娘守着,我放心些。”郭靖忙道:“是,是,我真胡涂了。过儿,咱们走吧。”杨过道:“让我跟姑姑说一声。”黄蓉道:“回头我告知她便是,你爷儿俩敌营一走,半天即回,又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
  杨过心想若与黄蓉斗智,处处落于下风,但郭靖忠诚朴实,那便不是自己对手,与他到敌营后对付了他,再回来相救小龙女不迟,于是略一结束,随同郭靖出城。郭靖骑的是汗血宝马,杨过乘了追风瘦马,两匹马脚力均快,不到半个时辰,已抵达蒙古大营。忽必烈听报郭靖竟然来到,心下又惊又喜,忙叫请进帐来。郭靖走进大帐,只见一位少年王爷居中而坐,方面大耳,两目深陷,不由得一怔:“此人竟与他父亲拖雷一模一样。”想起少年与拖雷情深义重,不禁眼眶一红,险些儿掉下泪来。

  忽必烈下座迎上,一揖到地,说道:“家父在日,常提起郭叔叔英雄大义,小侄仰慕无已,日来尊颜得睹,实慰生平之愿。”郭靖还了一揖,说道:“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,我幼时母子俩托庇太祖麾下,极仗令尊照拂。令尊英年,如日方中,不意忽尔谢世,令人思之神伤。”忽必烈见他言辞恳挚,动了真情,心中也自伤感,当即与潇湘子、尹克西等一一引见,请郭靖上座。杨过侍立在郭靖身后,假装与诸人不识。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随来是何用意,见他不理睬各人,也均不与他说话,只有马光祖是个浑人,大声道:“杨兄……”下面一个“弟”字还未出口,尹克西在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。马光祖“啊哟”一声,叫道:“干什么?”尹克西转过了头不理,马光祖不知是谁捏他,口中唠唠叨叨,却忘了与杨过招呼。

  郭靖坐下后饮了一杯马乳酒,不见武氏兄弟,正要动问,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:“快请两位武爷。”左右武士应命而下,推了武敦儒、武修文进帐。两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绑得结结实实,双足之间的牛筋长不足尺,迈不开步子,只能慢慢的挨着过来。二武一见师父,满脸羞惭,叫了一声:“师父!”都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。

  他兄弟俩贪功冒进,不告而行,闯出了一个大大的乱子,郭靖心中本来十分恼怒,但见他二人衣衫凌乱,身有血污,显是经过一番剧斗,这才失手被擒,又见二兄弟被绑得如此狼狈,不禁由怒转怜,心想他二人虽然冒失,却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,于是温言说道:“武学之士,一生之中必受无数折磨,无数挫败,那也算不了什么。”

  忽必烈假意怪责左右,斥道:“我命你们好好款待两位武爷,怎地如此无礼,快快松绑。”左右连声称是,伸手去解二人绑缚,但那牛筋绑缚之后,再浇水淋湿,深陷肌肤,竟是解不下来。郭靖走下座去,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两端,轻轻往外一分,啵的一响,牛筋登时崩断,跟着又扯断了武修文身上的绑缚。这一手功夫瞧来轻描淡写,殊不足道,其实却非极深厚的内力莫办。潇湘子、尼摩星等相互望了一眼,心中均加了一层戒惕之意。

  忽必烈道:“快取酒来,给两位武爷陪罪。”郭靖心下盘算:今日此行,决不能善罢,少时定有一番恶战,二武若不早走,反而要分心照顾。

  郭靖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,朗声道:“小徒冒昧无状,承王爷及各位教诲,兄弟这里谢过了。”转头向武氏兄弟道:“你们先回去告知师母,说我会见故人之子,略叙契阔,稍待即归。”武修文道:“师父,你……”他昨晚行刺不成,为潇湘子所擒,知道敌营中果然高手如云,心中担心着郭靖的安危。郭靖将手一挥,道:“快些走吧!你们禀报吕安抚,请他严守城关,不论有何变故,总之不可开城,以防敌军偷袭。”这几句话说得神威凛然,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,即令自己有何不测,襄阳城决不降服。

  武氏兄弟见师父亲自涉险相救,心中又是感激,又是自悔,当下不敢多言,拜别师父,自行回城。

  忽必烈笑道:“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,郭叔父谅必不知。”郭靖点头道:“我事先未及知悉,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,胡闹得紧。”忽必烈道:“是啊,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,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,必不出此。”郭靖正色道:“那却不然,公义当前,私交为轻。昔日拖雷安答领军来攻襄阳,我曾起意行刺义兄,以退敌军,适逢太祖病重,蒙古军退,这才全了我金兰之恩。古人大义灭亲,亲尚可灭,何况友朋?”

  这几句话侃侃而谈,法王、尹克西等均是相顾变色。杨过胸口一震,心道:“是了,刺杀义兄义弟,原是他的拿手好戏,不知我父当年有何失误,致遭他的毒手。郭靖啊郭靖,岂难道你一生之中,从未做过何等错事么?”想到此处,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渐渐升起。

  忽必烈脸上并无愠色,含笑道:“既是如此,何以郭叔父又说两位贤徒胡闹?”郭靖道:“想他二人学艺未成,不自量力,贸然行刺,岂能成功?他二人失陷不打紧,却教你多了一层防备之心,后人再来行刺,那便大大不易了。”忽必烈哈哈大笑,心想:“久闻郭靖忠厚质朴,口齿迟钝,哪知他辞锋竟是极为锐利。”其实郭靖只是心中想到什么,口中便说什么,只因心中想得通达,言辞便觉得凌厉。法王等见他孤身一人,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军万马之中,居然毫无惧色,这股气概便非己所能及,无不暗自佩服。

  忽必烈越是见郭靖气宇轩昂,越是喜爱,心想若能将此人罗致麾下,胜得十座襄阳,于是说道:“郭叔父,赵宋无道,君昏民困,奸佞当朝,忠良含冤,我这话可不错吧!”郭靖道:“不错,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,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。”众人又都一怔,万料不到他竟会直言指斥宋朝君臣。忽必烈道:“是啊,既是如此,郭叔父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,何苦为昏君奸臣卖命?”郭靖站起身来,说道:“我郭某纵然不肖,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?只是心愤蒙古残暴,侵我疆土,郭某满腔热血,乃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。”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,道:“这话说得好,大家都为郭叔父浮一大白。”说着举起碗来,将马乳酒一饮而尽。随侍众人暗暗焦急,均怕忽必烈一来顾念先世交情,二来被他言辞打动,竟将他放归,再要擒他,那可大大的不易了,但见他举碗,当下不便违拗,各自陪饮了一碗。

  左右卫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满了酒。忽必烈道:“贵邦有一位孟老夫子曾道: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这话当真有理,想天下者,天下人之天下也,唯有德者居之。我大蒙古朝政清平,百姓安居乐业,各得其所。皇上不忍见南朝子民陷于疾苦之中,无以解困苏伐,这才吊民伐罪,挥军南征,不惮烦劳。这番心意与郭叔父全无二致,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。来,咱们再来同干一碗。”说着又举碗饮干。

  法王等一齐举碗放到口边,郭靖大袖一挥,一阵风过去,呛啷啷一阵响,众人的酒碗尽数摔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郭靖怒道:“住了,你蒙古兵侵宋以来,残民以逞,白骨为墟,血流成河,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,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,说什么吊民伐罪,解困苏伐?”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,当真是理直气壮,无可辩驳。

  这一下拂袖虽然来得极是突兀,大出众人意料之外,但法王等人人身负绝艺,竟然被他打落酒碗,均觉脸上无光,一齐站起身来,只待忽必烈发作,立时上前动手。哪知忽必烈仰天长笑,说道:“郭叔父英雄气概,当年荆轲聂政,有所不及。小王不才,不敢伤了先父之义,今日只叙旧情,不谈国事如何?”郭靖拱手道:“拖雷有子,气度宽宏,蒙古诸王无一能及,他日必膺国家重任。我有良言奉告,不知能垂听否?”忽必烈道:“愿听叔父教诲。”

  郭靖叉手说道:“我南朝地广人多,崇尚气节。俊彦之士,所在多有,自古以来,从不屈膝于异族。蒙古纵然一时疆界逞快,日后定被逐回漠北,那时元气大伤,悔之无及,愿王爷三思。”忽必烈笑道:“多谢明教。”郭靖见他对自己的言语意存轻视,说道:“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忽必烈将手一拱,道:“送客。”法王等相顾愕然,一齐望着忽必烈,心中均想:“好容易鱼儿入网,岂能再纵虎归山?”但忽必烈客客气气的送郭靖出帐,众人也不便动手。

  郭靖大踏步出帐,心中暗想:“这忽必烈举措不凡,果是劲敌。”向杨过使个眼色,加快脚步,走向坐骑之旁。突然旁边抢出八名蒙古大汉,当先一人说道:“你是郭靖么?你在襄阳城头伤了我不少兄弟,今日竟到我蒙古军营来耀武扬威。王爷放你走,咱们却容你不得。”一声吆喝,八名大汉一齐拥上,各使“蒙古摔跤”的手法,来抓郭靖衣服。

  这“摔跤勾打之术”,蒙古人原是天下无双,这八名大汉更是蒙古军中最厉害的好手,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帐外擒拿郭靖。但郭靖幼时在蒙古长大,骑射摔跤自小精熟,一见八人抓到,双手连伸,右腿勾扫,霎时之间,四个人被他抓住摔出丈余,四个人均被他勾扫倒地。他用的是蒙古人正宗的“摔跤之术”,只是有了上乘武功为底,手脚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,那八名大汉如何能敌?忽必烈王帐之外,驻着一个千人队的亲兵,这一千名官兵个个精擅“摔跤”,但见郭靖手法利落,一举而将八名军中的好手摔倒,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。

  郭靖向众军一抱拳,除下帽子转了个圈子,这是蒙古人“摔跤”获胜后向观众答谢的礼节,众官兵更是欢声雷动。那八名大汉爬起身来,望着郭靖呆呆发怔,不知是纵身又上呢,还是就此罢手?郭靖向杨过道:“走吧!”只听得号角之声,此起彼和,远处近处,千人队百人队来往奔驰,原来忽必烈调动军马,已将郭杨二人团团围困,郭靖见了这等声势,心中暗暗吃惊,心想:“我二人纵有通天本领,怎能逃出这军马重围?想不到忽必烈对付我一人,竟如此兴师动众。”他怕杨过胆怯,脸上神色自如,道:“我二人马快,只管疾冲,过去夺两面盾牌。以防敌军乱箭射马。”又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先向南冲,随即回马向北。”

  杨过一怔:“襄阳在南,何以向北?”随即会意:“啊,是了,忽必烈军马必集于南,防他逃归襄阳,北边定然空虚。先南后北,冲他一个出其不意,措手不及便乘机突围。我当如何阻他才好?”

  杨过心念甫动,只见忽必烈王帐中窜出几条人影,几个起落,已拦住去路,跟着呜呜之声大作,一个铜轮一个铁轮,往两匹坐骑飞到,正是法王出手,阻挡二人脱身。郭靖见两个轮子飞来之势极为刚猛,不敢伸手去接,头一低,双手在两匹坐骑的颈中一按,两匹马前足跪下,铜铁双轮刚好在马头上掠过,在空中打了一个转,回到了法王手中。就这样微一耽搁,尼摩星与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,接着法王与潇湘子也已赶到。四人团团围住郭靖与杨过前后。

  潇湘子、法王等均是江湖上第一等的高手,与人动手,绝不肯自堕身分,倚多为胜,但一来郭靖武功实在太强,二来每人均想得那“蒙古第一勇士”的封号,只怕给旁人抢了头筹,但见白刃闪动,黄光耀眼,四人手中均已执了兵刃。法王持的是一个黄金轮子,尹克西执着一条镶珠嵌玉的金鞭,潇湘子拿着一条哭丧棒模样的杆棒,尼摩星的兵刃最怪,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,在他手臂上盘旋吞吐,似是一条活蛇。

  郭靖知道今日不将这四人杀退,难脱凶险,己方以二敌四,取胜是绝不能够的了,但只要能打倒一人,便可俟机脱走。他一看四人奔跑的身形,取兵刃的手法,似乎四人中以尹克西较弱,突然间双掌拍出,击向潇湘子面门。潇湘子哭丧棒一立,棒端向他掌心点来。郭靖见他这杆棒用白索缠绕,半截棒上拖着一条麻绳,宛然是孝子手中通常所执的丧棒,心想此人武功深湛,所用兵刃越不惊人,越有特异之处,当下不敢伸手夺他杆棒,右手回转,一招“神龙摆尾”,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。这一下回手夺鞭,手法快速无伦。尹克西待要抖鞭回击,鞭梢已落入敌人之手。但他各家各派的武功无所不窥,功力虽不极精,武学却是极杂,一见兵刃被夺,顺着郭靖一扯之势,和身向他身上扑去,左手却已多了一柄明幌幌的匕首。这一招以攻为守,乃是“十八小擒拿手”的绝招。

  郭靖叫道:“好!”双手同施擒拿,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,左手径来夺他匕首。这是右手夺他右手兵刃,左手夺他左手兵刃,双手已成交差之势。尹克西满拟一匕首刺去,敌人非放脱金鞭,闪避匕首不可,岂知他连自己的匕首也要夺去,金鞭非但不能夺回,甚至匕首亦致失陷。

  就在这危急关头,法王的金轮和潇湘子的杆棒同时向郭靖攻到。郭靖将金龙鞭一扯不下,暗自佩服对方武功了得,猛地里大喝一声,一股罡气自金鞭上传了过去。尹克西胸口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,眼前金星乱舞,哇的一声,喷出一口鲜血。郭靖却已放脱金鞭,回手招架金轮与杆棒。尹克西自知受伤不轻,慢慢走出圈子,在地下盘膝而坐,气运丹田,忍住鲜血不再喷出。

  法王与潇湘子、尼摩星见郭靖一上手就将尹克西打伤,都是一则以喜,一则以忧,喜的是少了一人抢那“蒙古第一勇士”,惧的却是郭靖如此厉害,只怕自己也折在他的手里。三人当下均是不敢冒进,严严守住自己门户。郭靖一面见招拆招,一面观察潇湘子和尼摩星手中的两件奇特兵刃。那哭丧棒显是精钢打就,但除了沉重坚硬之外,一时之间也瞧不出异状。尼摩星手里的蛇形兵器,招数却古怪之极,这兵器活脱是一条头呈三角的毒蛇,蛇身蛇尾,均是锋锐尖刺,最厉害的是捉摸不定那蛇身何时弯曲,那蛇头蛇尾指向何方,但见它在尼摩星手中,忽而上跃飞舞,忽而盘旋打滚,变幻百端,灵动万状。

  郭靖当年曾接过欧阳锋蛇杖的招数,那蛇杖上的怪蛇乃是真蛇,兼之剧毒无比,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纵然厉害,总究是死物,出招收招之际,定有规矩可寻,因此他心中最忌惮,倒还是金轮法王。

  四人在帐外拆了数招,突听一人虎吼连连,大踏步而至,魁梧奇伟,宛似一座肉山,正是马光祖到了。他手中挺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,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头顶砸了下去,那四位高手激斗正酣,各人严守门户,绝无半点空隙,郭靖的掌风,法王的金轮,潇湘子的杆棒、尼摩星的铁蛇来往交差,织成了一道力网,马光祖这一棍砸将下去,给四人合组的力网一撞,虽然无声无息,那熟铜棍猛地反弹上来,若非他神力过人,不是脱手飞去,便是撞中自己额头,击得脑袋迸裂。他一觉不对,大喝一声,劲贯双臂,硬生生将铜棍在半空止住,但饶是如此,双手虎口已是鲜血长流,他高声大叫:“邪门,邪门!”手上加力,更运刚劲的猛袭下去。

  法王与他正面相对,料得他这一棍击下,吃到的苦头更大,只是微微冷笑。杨过在侧旁瞧得明白,知他膂力虽强,武功却与这四位高手相差太远,若是挤入战团,那当真是惊险重重,不足自保。他武功连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,出手一味刚猛,若是与郭靖那天下阳刚之至的“降龙十八掌”正面相撞,哪里还有生路?便算郭靖不下毒手,给法王尼摩星等的兵刃扫上了一些,也是非受伤不可。杨过爱这浑人心地质朴,又曾数次回护自己,眼见他一棍击下,定然遭殃,大叫一声:“马光祖,看剑!”君子剑出手,刷的一剑,往他后心刺去。

  马光祖一呆,愕然道:“杨兄弟,你干么跟我动手?”杨过骂道:“你这种人,在这儿瞎搅什么?快给我滚回去吧!”长剑颤动,连刺数剑,只刺得马光祖手忙脚乱,不住倒退。杨过连取攻势,迫得他一步步的退后。马光祖腿长脚大,这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,退得十余步,已离郭靖等甚远。马光祖眼前但见剑光闪烁,全力抵御都是有所不及,更无余暇去想杨过何以忽然对自己施展辣手。杨过等他又退数步,低声道:“马大哥,我是救了你一命,你知不知道?”马光祖道:“什么?”他这句话说得声音甚大。杨过低声道:“你说话小声些,别让他们听见了。”马光祖瞪眼道:“为什么?我不怕那狗狼养的大和尚。”这两句话仍是声音响亮,于他不过是平常语,在常人却已是叫喊一般。杨过道:“好,那你别说话,只听我说。”马光祖倒真听话,点了点头却不开口。杨过道:“那郭靖会使妖法,口中一念咒便能取人首级,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好。”马光祖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,将信将疑。杨过有心要救他性命,心知若说郭靖武功了得,他必不肯服输,但说他会使妖法,这浑人多半会信,于是又道:“你一棍打他的头,棍子没撞上什么,却反弹上来,这岂不古怪?那卖珠宝的胡人武功很厉害,怎么一上手便给他伤了?”

  马光祖信了七八成,又点了点头,却向法王、潇湘子等望了一眼。杨过知他心中想些什么,说道:“那大和尚会画符,他送了给僵尸鬼和黑矮子,身上佩了这符,便不怕妖法。大和尚有没有给你。”马光祖愤愤的道:“没有啊。”杨过道:“是啊,这贼秃不够朋友,也没给我,回头咱们跟他算帐。”马光祖大声道:“不错,那咱们怎么办?”杨过道:“咱们袖手旁观,离开得越远越好。”马光祖道:“杨兄弟你是好人,多亏你跟我说。”收起熟铜棍,遥望郭靖等四人相斗。